作者/杜文亮
每一个新生都是喜讯。1952年,我出生在我们家的喜讯只持续了十分钟,我的母亲血崩,几乎性命不保。
母子终于平安,母亲没有奶水喂养我,我在奶奶怀里嗷嗷待哺,无奈之下,奶奶沏茶汤喂我。
没有母乳,我的免疫力低下,成了个“赖瓜子”,动辄感冒发烧。奶奶眼看着我体格越来越弱,终于还是让爷爷走了半天的路,找来七十里外工作的父亲,商量办法。一家人都焦虑着我到底能不能养得的活。
我母亲还在月子里,身体虽虚弱,心量却宽。她向我奶奶说:“妈,都是我的身子不争气,让您跟着着急了。我慢慢喂着吧,只要我不死,就能让他活。这新中国都建立了,不再兵荒马乱的跑敌情了,这平平安安的日子,咱们准能想出好办法来养活这孩子!”
此事说来也奇,我母亲刚说完这句体己话,我便止住了哭声。从此以后,我母亲出了月子,就天天熬粥油给我喝。
我们村里有一位风水先生,几次主动要求给我母亲算命。那时二十三岁的母亲,总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算。我自己有罪,我自己还。”母亲把没有奶水喂养孩子当做自己的罪。可是,母亲一定想不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一直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母亲认定了一个理:所有的粮食,都是来年的种子,每粒种子发芽都是一颗鲜活的生命,都能开花结果。春天撒下一粒种,秋天收回百颗粮,这么有生命力的粮食熬出的粥油,准能把我儿子养活。不论是大米、小米、还是棒渣粥,在锅边上浮起的那层清油,我母亲认定是最棒的营养,可以抵得过人的乳汁。粥里熬着我母亲认准的理儿,熬着我母亲的信心和耐性。
日子天天过,粥也天天熬,有耐心,熬出的粥油就多,熬出来的粥也香。就是这样,糨粥家里人吃,粥油单撇出来给我留着。几个月之后,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半年之后,我的体格竟奇迹般地强壮了。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粥油胜过母乳,怎么说这也是不科学的。那时节,家家每天都熬粥喝,熬粥并没有什么更特别的作料或者诀窍,何以别人家熬粥平平常常,而我母亲熬的粥可以救活我一命呢?
直到我的儿子出生,我终于参透了这其中的道理:别人家熬粥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我母亲熬粥,是为了救她儿子的命。
心到佛知,世间最强大的力量不是来自外物的震慑,而是内心百折不回的虔诚。一个母亲内心最澄净的虔诚,就是世间最强大的守护,神鬼难欺。从始至终,母亲都在用菩萨的心肠熬粥油,用神佛的目光呵护着投生到她怀里的孩子。六年的辛苦,我如母亲所愿,终于平安健康地长大了。后来,我这个被母亲救活了的“赖瓜子”上了学,念了书,还学了技术,到底成为了让母亲骄傲的国家工人。
有母亲对我的百般呵护照顾,五十八年,我身体强健,平安无事。就在我五十八岁的时候,母亲出事了。
那一年,父亲住院,我母亲自然不放心,不顾家人反对坚持要去看看。八十一岁的小脚老太太,偷偷下楼奔医院……出了单元门,还没走一百米,自己摔倒了——髋关节粉碎性骨折。
父亲住院需要人照顾,母亲又添了个大麻烦。儿孙们心里心疼她,嘴上忍不住埋怨。等我回来见到母亲,她两眼直直的盯着我,一言不发。直到我问她疼不疼,她才说:就你没埋怨我。
我对母亲说:“那些年,我体格不好,让您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累,您也从来都没埋怨过我呀。”一想起从前那个病孩子,母亲的眼泪就在眼圈儿里转。
我说:“疼,我没办法替您。不过,您放心,我刚刚办了辞职手续,这回,我专职照顾您。”那一刻,母亲的欣慰就像五十多年前她看见儿子渐渐好起来一样。
第二天的手术。母亲神色忐忑,只是不说话。我开导母亲:“您还记得《济公传》吗?济公有那么大的本事,因为他常念阿弥陀佛。待会儿做手术,您心里就想着念阿弥陀佛,不想别的,佛祖就来保佑您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真的念起佛来。手术的时候,她还念出声来,大夫和护士都很惊讶。护士问我母亲:“疼不疼啊,老太太?”
母亲说:“不疼,有点儿凉劲儿,别往上洒药水儿了,我儿子挣钱不容易。”
护士说:“没洒药水儿啊。”
母亲说:“有人洒,现在还洒呢,凉不叽儿的,倒是挺好的,可就是糟蹋钱,别洒了啊。”
护士莫名其妙,年轻的小护士又怎么能理解,手术台上,生死攸关的时刻,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心里,除了九天之上的佛祖,红尘里,她牵挂的只有儿子。
出院的那天,医院里一时租不到轮椅,我们没再等下去。我蹲下身,让母亲趴在我背上,我背着她出了病房。
我稳稳地走在路上,穿过楼道,下了楼梯,走过门前小广场,把母亲慢慢挪进汽车里。车到我家楼下,板楼不带电梯,我把母亲搀扶下车,我照样背着她上了楼。到家之后,我妹妹说:“明天到我家住吧。我家有电梯,再给您买个轮椅,我推您到楼下晒太阳去,多好。”母亲不同意。
过了几天,弟兄子侄也都心疼我年纪大了,想让母亲换个环境。母亲还是不同意。我明白,暮年,母亲愿意和当年的这个“赖瓜子”在一起。
此后,上医院,我背下楼;回来,再背上楼。晒太阳,我背下楼;晒完了再背上楼。母亲常问我累不累,我摇头。我相信,做儿女的,此生能背着母亲,是福气。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双亲去,此生只剩归途。站在今天这个时间的节点上,向左一望,是滔滔奔流一去不回的过往;向右一望,是渺渺茫茫一切未知的将来。我能做的,就是抓住当下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共叙天伦的时光。
因为背着母亲,我常常回想起儿时岁月里的美好与辛劳,艰难与温馨。日子在方寸之间变得无限的丰富和充盈。
母亲的心是五瓣的。母亲生养我们五个孩子,一生操劳。为我身子弱,为我们弟兄姊妹念书、工作、或娶妻生子,或嫁做人妇,始终忙忙碌碌。只有在生病的这段时光里,母亲的心,是我一个人的。
孩子们来看母亲的时候,她总是说:“小时候顶数他身子赖,我背他最多。没想到,现在他比你们谁都棒,倒是他背我背得最多了。”背着母亲的日子,是清澈澄明的。我有能力背母亲,母亲也愿意让我背着。我的后背成了母亲的轮椅。这一背,就是六年。这六年里,我渐渐悟出了一个道理:疗愈创伤最好的东西,不是药物,是情感上的温暖。
母亲年迈,牙齿不行了,习惯喝粥。平日里,我变着法儿熬各色的粥给母亲品尝,母亲心满意足。现在想来,小时候,母亲熬粥救了我的命,而今,我熬粥将养了母亲的伤。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一直不相信宿命,却在此时此刻笃信了轮回。
有时候,在饭桌上,母亲问我:“你天天陪着我喝稀的,饿不饿呀?”我说:“吃饱了,不饿。”母亲就高兴起来:“看着你吃饭就香。”在母亲眼里,不论我是当年那个病孩子,还是今天花甲之年的退休工人,我都是母亲一生的牵挂。母亲可以忘记我的年龄,可始终惦记着我的饥饱,惦记着我的冷暖。惦记着我想到和想不到的一切。
早年间,母亲为了我,无助之中总要求神拜佛,可是我从没有见过神佛现身。时至今日,我想,我是见过神佛的,只是我没有认出来——我的母亲就是我的佛。
作 者 简 介
杜文亮,北京市顺义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