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傲（四川）
我站在千亩鱼塘边放眼观望着感慨时，已是故乡寒冬里游子归来的春节将临。春节将临的冬天其实是无所谓寒冷的，满沟腊肉腊肠的味道、近乡情怯的行囊、大红灯笼烟花爆竹，把村庄的空气塞得满满的温暖着。鱼塘似一块摆上案板的豆腐，被大厨捉刀横平竖直地划成若干方块。方块的四边一排队列一般整齐笔直的紫荆花树。这种无叶无果的花树无论是枝桠还是躯干，都已早早地缀满了蕾，在冬天里耐心等待着春天的临幸。
“她们有一种精神，只为奉献繁花似锦而活着。我对她们这种精神情有独钟。”闻声回头，香树哥子站在我身后。一阵寒暄过后，他一把拽着我：“老弟，今天一定要请你去我那里坐坐。”
“要得要得，多年没见了，我正想找你摆摆龙门阵，你不请我也要去的。我这次回来就只是去祭拜一下婆与爸，没有别的事，时间宽绰得很。”
上过坟，下得山来，沿着新修的环村水泥路前行，站在香树哥子家门前打量：一溜长长的花岗石台阶上去，一幢占地大约两亩的别墅式庭院鎏金溢彩，宽阔的庭院里居然有石雕、假山、鱼池、各种盆栽的花草树木……推开名贵红木做成的两扇别墅大门，左右各放置着一张可容16人用餐的电动圆桌，墙上挂满了川内书画名家的真迹……
“近几年大家都喜欢来我们马龙村采风，顺便向那些名家们讨要了几幅墨宝充实门面。”见我惊讶的神色，香树哥子笑嘻嘻解释说。早就听说他回乡创业搞得风生水起，但身临其境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二楼都装修成了旅馆房间，单人房双人房都有，城市旅馆的标配。
“乡村旅馆得赶上城市旅馆的标准，每年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考察培训，一住就是好多天，差了可不行。”香树哥子边引领我上三楼边解释说：“已经申请成为带星级的农庄，过完年可能就批下来了。”
三楼留出了宽阔的楼面，左右两边都建着亭——一边是膳亭，一边是茶亭。站在楼顶俯瞰环视，一村风光尽收眼底。
我们在茶亭里坐下来，香树哥子开了空调忙着筛茶。宜兴紫砂茶具，沉船木做的茶案茶椅，一盆君子兰静静地摆放在案头。
“这套东西是我先前的老板黄总送的，花了他两三万块钱。”我晓得他这样说毫无炫耀的意思，果然紧跟着便打开了话匣子来：“汶川大地震那年的冬天，正是成都房地产开发的黄金时期，我决定辞职回来，黄总百般劝留，我也动摇，毕竟从一个泥瓦砖工起步，到拿证的高级建筑工程师，再到项目部总经理，一步步走来，经历了人世太多的坎坷曲折酷暑寒凉。放着大把的钞票不要，偏要返乡创业，认为我傻的人太多了。”
“你当时啷个想的呢？”
“傻就傻噻，《哈儿师长》都看过，哈儿不哈能当师长当司令么？”香树哥子笑了笑，旋即认真道：“我名字叫香树，那是老人按字辈取的。香字其实是乡下的乡，我晓得自己就应该长成一棵乡树的样子。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是这穷乡僻壤养育了我，在外挣了点钱，就得感恩回报不是？”
“我从报纸网络上早晓得了你的千亩鱼塘，是四川省第一家有机甲鱼养殖基地；你的‘马龙竹木艺公司’与精准扶贫相结合进行运作，解决了乡村闲散人口、残疾人口与贫困人口的就业问题；去年又注册了‘富农种植公司’，‘养寿’与‘蜀友’都成了四川省驰名商标，可以先带我实地参观参观，回来我们再茶话如何？”
“好啊！”他爽快地答应了。
别墅前大约50米远一溜儿板房在公路与鱼塘间座落，房门口标注着“办公室”“化验室”“检测室”等等字样，在办公室里又见字画，一幅川内名家题写的“龟回自然”颇具神韵与意味。
“我准备开春后在鱼塘上架曲桥建凉亭，给城里来的游客提供垂钓、休闲、娱乐和美食一应俱全的设施。”香树哥子不无欣慰地告诉我。西充在打造“中国有机农业第一县”规划时，龙滩河流域现代农业园融合发展项目原本只覆盖仁和、双凤、凤和等乡镇，因为马龙村神奇的存在，县政府后来竟破天荒主动修改这一项目的规划，加进了对整个马龙村的覆盖。至此，该项目增至占地5万余亩，将50个村连成一片，要建成集现代农业、新村建设、乡村旅游等为一体的现代农业综合示范园区。
说着话已经来到教给我们最初文化知识的村小。阔大的村小随着人口的外出与迁移早在20年前便停办了，成为“马龙竹木艺公司”厂区后，才又恢复了生机。扩建的500余平方米的生产车间里，因为春节的就要到来已经停产放假，几台机器与竹木原材料整齐有序地静待着。无缘目睹竹编工艺整个生产流程，心中如风吹鱼塘水微澜。正思想着，香树哥子已打开成品仓库的大门，琳琅满目的竹制品瞬间让我眼花瞭乱：竹筐竹篮凉席……圆形方形多角形……做工精巧雅致，花色间杂缤纷，每一品种每一款式都颇具艺术范儿。怪不得刚开工月余便被西充“西凤脐橙”“充国香桃”“二荆条辣椒”等等有机品牌厂商抢订。
陈列室里，墙上挂满了认证证书之类的牌匾。“全国养殖业优秀诚信企业家”、“农业部水产健康养殖示范场”、“四川省十佳优秀诚信品牌经营企业”……一一浏览它们，我想：这是对一棵树扎根故土的努力成长最温情的认可与褒扬。
重又回到茶亭品茶。
“香树哥子，你整出这么些规模，我想知道你接下来想要干些啥？或者说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实现什么愿望？”我想努力挖掘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光芒，单就文字而言，那是极其珍贵的。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他呷了一口茶说：“明年把绕鱼塘的环形公路安装上路灯，争取来新村化指标，大力整治乡村环境，成为真正的现代农业公园；然后逐步流转村里所有山地，搞种植和放牧。其实我一直在努力争取各方资金融入，阻力太多，只能慢慢来。”他又呷了口茶：“当初上面提出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大家共同致富。这么多年倒是有一部分人富起来了，共同致富却遥遥无期。我是一名老共产党员，我有责任要让大家共同富裕。”
“这个愿望实现起来太难了。”
“是噻，不是一般的难。当初集中田亩养团鱼也是阻力重重，现在乡亲们尝到了甜头，有土地流转费，还可以在家门口挣钱，流转土地不成问题了。问题是能让流失的人口回来，以股份制的形式共同建设和发展。”
“你觉得凭一己之力能实现么？”
“毋庸置疑！”他信心满满地说：“马龙村发展到现阶段，人口已经开始回流，将来实行了股份制，一个大同的马龙村就真正鲜活起来了。”
四川盆地的冬天少有艳阳，雾霾似乎总也留恋丘陵的丰腴柔美不肯彻底离去，暮色将至未至时复盛，水一样浸漫而来，在山巅窥探俯瞰，在山麓挪展身姿，在鱼塘上氤氲缱绻……
我喜欢在现实环境里思考。这一夜就在香树哥子的农庄旅馆里住下了，觉得应该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想，梳理一下马龙村的现实与未来。
改革开放以后，村里早已经十室九空，外出务工的乡亲们受风气影响绝大多数都在城里买了房。像我这样穷得买不起房的自然好些年才回一趟乡下。回乡下也就是上上坟，上完坟便转身回城里去了——大哥二哥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春节在一块聚聚求之不得，吃住自然是不成问题的，反倒是乡下原先住人的老屋早已经住不得人了。房屋与田园一起破败，都说是已经回不去的乡下，其实是逃避在心里的某个角落恣意生长。都说故土难离，却又争先恐后离开故土，没有一点建设与发展故园的打算。香树哥子告诉我，村里在外搞出名堂的人不少，他一直竭力说服这些人回来共同建设与发展马龙村，他们都以商人的理智拒绝了。
遗弃。弃如敝履。马龙村在偏远城市的地方淡淡忧伤。
耳边又想起香树哥子与我邂逅时的那句话：她们有一种精神，只为奉献繁花似锦而活着。我对她们这种精神情有独钟，就像不能确定阳光每天都会普照故乡。我不能确定是否还有游子，只为奉献繁花似锦而活着。”
我想，遗弃曾经哺育了我们的故乡，其实就是遗弃曾经哺育了我们的爹娘。责任与担当都交付给了城市，城市接纳的却很可能是一群将来的城市贫困人口。如果都能像香树哥子一样逆向思考，明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把那些辛苦挣得的钞票投资回乡下建设发展，再美的宜居城市都不可能有根扎故园的踏实感。至少，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多年以后，那些成为城市贫民的乡下人，是否会后悔自己当初对故乡的连根拔起呢？
在3月的南方写下这些文字，遥想故乡的紫荆树就要绽放花蕾……祝愿我的故乡安好！
●作者简介●
何其傲，原名何骑鳌，四川省西充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