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的父亲
父亲年轻时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无论别人说什么,他总是第一时间反驳,也经常爱在人前抱怨。他的不断抱怨不仅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而且还会在自己的心里一次次的强化顽固思维,本来很小的能轻易处理的事情,在父亲看来,那都是人生在故意刁难,最终他还是陷入了全世界都亏欠自己的精神怪圈里。
有一年,社会舆论有意识的炒作贫穷,甚至将经受苦难推崇为成功的必备条件。当父亲困苦的心灵吸收了这种励志鸡汤后,他开始变得兴奋起来,整天幻想着怎么吃苦受累,可等到努力过一段时间后,他猛然间发现,吃苦越多,人生就越困顿,进而会导致思想中出现一种麻木般的深沉。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是因为媒体将个人的成功事例放大到了整个社会,这其实是一种用“一将功成”来掩盖“万骨枯”的诱导人的手段。像父亲这样的普通百姓为什么无法分辨这种无稽之谈,说到底是他们的人生太艰难了,他们比任何群体都渴望跨越贫穷的鸿沟。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多半是他们年轻时贫穷的恐惧所落下的“精神病”。
事实上,贫穷就像是一只随时可能扼住父亲咽喉的黑手,它逼着父亲投入更多的时间以及气力向前奋进的同时,也给父亲的心里植入了终生挥之不去的恐惧。即使后来父亲摆脱了艰难的窘境,这份恐惧也不会完全的消失,它会在不经意间左右父亲的想法和行为。感谢贫穷”之类的思想归根到底是一种怪异的想法和扭曲的成功学话术,它源自一种统计学上的谬误,也源自心理学中所谓的“幸存者偏差”。它虽然可以暂时麻痹人们的思想神经,但却无法从贫困的根源上改善人们所处的生存环境。无论什么时候,穷人多富人少,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以前父亲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无知愚昧,因为他总爱用自身的那套价值观去衡量外界事物,思考问题既不会转弯,也不能站在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身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有时常常会先入为主的武断一切。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这种举动叫做“理性无知” ,它是政治学上一种很有名的理论。它指的是当事人在做出选择时并不是真正的一无所知,而是刻意保持无知的状态,以便自身能在接下来的行为当中获取最实际的益处。
外人只知道母亲是得胰腺癌去世后,只有父亲清楚的知道她是忧郁致疾。在医学上有这样的一种观点,即很多癌症患者,在病发前大多都有一段难以承受的心里创伤。这种创伤可以是人生不畅、家庭变故,也可以是情感伤害、事业危机。它们往往都是癌症发作的一个重要诱因。无论是默默承受的压力,还是无奈吞咽的委屈,或者是无法释怀的愤怒,又或者是夙夜难息的泪水,皆是悄然埋藏于身体内部的定时“炸弹”。多位亲人先后离世,尤其是祖母逝世的十八个月后,母亲就在医院被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则成为一个令人唏嘘的力证。
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未来可以预见。父亲说情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再遇见母亲。他和母亲都是被人生所遗忘的弃儿。他们一个只会唯唯诺诺,另一个则整天多愁善感。母亲走后,父亲并没有消沉下去,他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去爱。他爱过门前勃勃生机的花草;他爱过水中自由自在的鱼儿;他还爱过一望无垠略显单调的天空;他更爱过一首叫做《渴望》的歌曲,他唯一不敢爱的是那段刻骨铭心的沉痛过往。
讲述人生的文笔无论多么栩栩如生、多么淋漓尽致,当它具体到满是苦难的土地时,还得靠一个个微小而又充满希望的故事来支撑。像父亲这样普普通通的农民一辈子除了柴米油盐,就是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历史不会记录像父亲这样的小人物,至于他一生当中所遭受的那些颠沛流离以及无法言喻的酸甜苦辣,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深埋于我们兄妹几人的心灵深处。
潘振荣,陕西蓝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