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十五,烟花散尽,年味渐浅,气温回暖,生活回归正常轨道。收藏起过年的记忆, 在乏善可陈的日子里,出于对吃食的盼望,小时候的我,扳着手指头查距离“二月初二”的天数,甚至在睡梦中都望眼欲穿“二月二,吃豆粒”。
“二月二,吃豆粒”,是我们当地的一个风俗。
大人们忙于生计,无暇顾及我们孩童在周末的活动。依稀记得那时候,天空湛蓝、空气清新,除了一天三顿的主食外,没有现在这些眼花缭乱花里胡哨的零食;下学回家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还不到饭点,掰块馒头迫不及待香喷喷地啃食起来。二月初二,已近在咫尺,见大人只顾忙它,没有半点为“二月二,炒料豆”准备的迹象,心急如焚的我们这群孩童力荐会跨大梁下骑金鹿“二八”自行车的伙伴为领头雁,瞒着大人带上编织袋子去五里外张陈村沙土岗上取用来“炒料豆”的沙土。贪婪面目毕露,恨不得把整个庞然大土岗全装进袋子里,这样就可广施善心,全村人不用奔波五里多地伸手便可“摘星辰”,只怨学校教我们识字认数的老师没有传授“移山术”。谁也没有料到,细如水的沙土只装了多半袋子,四个人每人双手紧拽袋子的一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抬上青岛金鹿的后座上。不难想象,狼狈不堪的我们最终累得丢盔卸甲弄回来“炒料豆”的那点沙土 ,仅仅只够一家用,为此,懊恼了好长一段时间。
能带给我们温暖和希望的,还是母亲。母亲用簸箕先簸去黄豆里的秸秆和碎叶,再一丝不苟地挑拣出秕拉或者虫蛀的豆粒后,将饱满整齐划一的黄豆倒入一个大盆里。大盆里倒入井水,撒入适量的食盐、八角、花椒,浸泡黄豆。待黄豆水饱肚圆,捞出来,沥净水,颗颗黄豆在阳光下晶莹剔透,犹如闪着光泽的珍珠惹人喜爱。
父亲从有哺乳期婴孩的他人家里(从前,婴儿都穿沙土布袋,相当于现在的纸尿裤)弄来沙土,用筛子筛去砂砾和蒺藜,并摊开晾晒直至干松。 二月初一,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炒料豆。用沙土炒出来的料豆,酥香馥郁,爽咸可口。在我记忆深处,二月初一那天的落日晚霞都浸染了黄黄的豆粒色。炒完豆粒,再炒些酥甜的面豆或者花生、以及现在称作薯条的地瓜干。 二月初二,太阳没有升起之前,父亲用专门留存下大年初一那一天做饭后灶膛里的草木灰,在院子里打天囤。草木灰的圆圈代表天囤,中间圆心处放有小麦、玉米、花生、高粱等五谷杂粮,用砖头瓦块压住,分别表示不同的粮囤,囤与囤之间有梯子相连。
“二月二,龙抬头,大囤满,小囤流。”
二月初二,是天上掌管雨水龙的节日。在这一天,乡亲们把村中石碾(传说石碾是青龙的化身)的一头垫上砖块抬高,寓意“龙抬头”。乡亲们赖以生存村中的那口水井,在二月初二也像大年初一那天一样,不许人们打水,让水龙王好好再歇一天。当然,乡亲们在前一天傍晚时分早早备齐二月初二的一天用水,挑满水缸,盆盆罐罐能盛水的一个也不落下。在二月初二这天,不能动针线,怕是扎了龙眼。因为民间流传“正月里剃头死舅舅”的说法,所以“二月二,龙抬头”引申开来,人们争相理发,以博得今年好运抬头。
太阳高悬,拿掉砖头瓦块,鸡鸭满院,争抢啄食天囤里的五谷杂粮,谓之“收了”今年的粮食。
长大后,知晓有的户家在二月初二那天,不但院子里打天囤,而且堂屋里还要打个钱囤。钱用囤存,恐怕从前地主老财家都没有这么富有。将钱穿成串,存放在瓮缸里真有其事。曾有一种藕的村庄,冬天挖藕,挖出一个缸状的容器,里面满是绣粘在一起花纹和字迹模糊的铜钱,足足有三百多斤。若是钱用囤存,岂三百多斤可止,富可敌国啊!
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极其羡慕家里兄妹二人的,豆粒不用分得一清二楚,“集体”的豆粒,可“随意”往衣兜里装以便在伙伴面前显摆。公平其间,父母以吃饭的瓷碗为标准,我们兄妹一人一瓷碗,不偏不向。刚炒出来的豆粒,不受限制敞开肚子吃,偷学到一个心眼,往衣兜里多装一些,趁父母不注意掖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里。那一瓷碗豆粒归属了自己,就属于自己的私有财产,可自由支配,他人无权干涉。一旦嘴馋或者伙伴死党甚多,一两天就弹尽粮绝,那就只剩下眼巴巴看着别人在你面前挑逗性地咀嚼豆粒的份啦。所以,属于自己的那份豆粒,特别爱惜,更有甚者每天扒拉着查清颗数,仅以数颗豆粒解馋。遇到慷慨大方的伙伴死党,分享给你他家的豆粒,舍不得一次吃净,剩下一部分装回家,与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放在一起,慢慢享受。那时候,衣兜少,母亲赶在二月初二前缝制像庄稼老汉装烟叶的小布袋,用来盛豆粒,拴牢绳子挂在脖子上。往往出门时,小布袋鼓鼓溜溜;回家时,小布袋瘪瘪的豆粒所剩无几。若是哪位老师赶巧在二月初二上午上课,比抓彩票中大奖还幸运,学生孝敬给老师的豆粒、花生、面豆等在讲桌上堆积如小山。那一堂课,课堂气氛最融洽,学生在下面做小动作,老师视而不见或者笑颜制止。下课铃响后,老师美滋滋地将学生的贡品带回办公室,与其他老师共享。时间一长,自己都把自己胡乱掖藏的“二月二”的豆粒遗忘到爪哇岛去了。母亲晾晒衣物或者搬箱挪柜,惊奇发现一捧豆粒,问谁,谁也不承认。长时间放置的豆粒软绵绵的,但是香馥依旧,唇齿留香,“二月二”仿佛就在昨天。
过年时的肉馅放到二月初二,有些“老”气味,煮出来的水饺“老”气味愈加浓郁。母亲偏偏爱吃这一口。中午,水饺下锅,点燃过年时特意留存的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递着春天的讯息。在二月初二这一天里,过年时的吃食一扫而净,预示着年已过完,天气回暖农事开启,庄稼人全身心地投入到春耕春种中去。
分拣出来的秕拉黄豆掺入小麦、玉米等,用铁锅爆炒出五谷杂粮本有香气,磨成面粉,就可用来做面酱了。过了二月初二,青黄不接,面酱就充当了农家一日三餐的就饭咸菜,直至夏初青菜下来。
余晖洒满小院,父亲虔诚用心打的天囤已经满目全非,祈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心愿随着春风卷起的草木灰荡漾在岁月长河里,温暖了奔向美好生活的希望。
作者:范兆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