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庸
官窑这个名称是中国古代瓷器中的一个专用词，通常把釉料精细、工艺精美的瓷器称作官窑，以区别那些制作粗糙或随意的民窑作品。把官窑这个名称移植到小说上来，就可以视那些写得精美、构思奇妙的小说为“官窑小说”，当然这儿有些戏称的意味。在中外文学史上，可称得上官窑小说的很多《白夜》是其中的一部
彼得堡的白夜世界闻名。在六月下旬前后的一周，是白夜最长的时候，一直到半夜12点，仍然可以在露天阅读报刊不等天黑，太阳即将诞生，这种昼夜相连的情景，如梦如幻在这样的白夜里，很容易产生奇遇。陀思妥耶夫斯基把他的男女主人公安排在这一年一遇的白夜里，这个情节的合理设置与官窑生产的规整性、逻辑性相符合，也就是说，不能随意地捏造故事情节，故事的产生必须符合环境的逻辑
主人公“我”虽然在彼得堡住了八年，但没有朋友，没有恋人，十分孤独，经常在街上流浪闲逛。一次，在路上见到一个姑娘倚着河边栏杆哭泣，我想上前去安慰她。这个安慰欲念的产生，也符合情理，我是一个单身汉，又是一个幻想者，所以会产生这种浪漫的举动，并且想象姑娘会需要我的安慰。我还没有靠近，她就像遇到坏人似的躲开了。我并没有追上去。这时有一个身穿晚礼服的绅士上前骚扰她，姑娘吓得叫了起来，一种英雄救美人的欲望刺激了我(这个意外事件更充分强调了我的行动合理性、逻辑性)，立即冲上去，先喝住这个男子，然后轻声对姑娘说:让我们挽着胳臂走吧，这样他不敢再来纠缠你了。摆脱了困境后，我俩一边走，一边聊天，这一个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产生得十分自然和谐，没有突兀之感。正如官窑瓷器的制作，在造型上严格遵循和谐的原理，尺寸大小、高低错落都有一个精细的考虑。在这样的白夜，天不肯黑下来，时间改变了常规，那么一对孤独的年轻人自然能发生一点什么事，甚至可以超越平日里的矜持。逢到要分手了，我提出明天再见面，起先她不肯，之后经不住我的请求，她答应了，但提醒我千万别爱上她，她只看重友谊与她分开后，我兴奋得不知做什么好，等待着明晚快点到来我幻想着真的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姑娘跟我做伴，那该多幸福!
今晚会不会是一个好兆头?
第二个夜晚，我对她如时赴约很高兴，先聊了一会儿，我开始介绍自己多么孤独，多么苦闷，常常一个人幻想着各种奇遇发生，但最后还是形影相吊，于是继续幻想，有时跟在别人后面慢慢地散步。我用这种诗歌一般的语言不断地抒情，表达自己的寂寞，目的当然想打动她，姑娘对我这样的表述有些儿怀疑:您讲得非常好听。不过，可不可以讲得不一定这样好听呢?要不然，您这样讲，真像读一本书似的。
姑娘叫娜丝金卡，接着她开始介绍自己的身世了。她靠双目失明的老祖母抚养成人，祖母觉得她渐渐大了，容易闯祸，于是拿出一个别针，把两人的衣服别在一起，祖母还说，如果你不变得好起来，就要在她身边一辈子。祖母之所以封锁她，是因为对现状不满，眼下和过去比什么都不行了，道德败坏的人不少，从前的太阳要暖和得多，从前的乳酪不会这么快就变酸。当然最重要的是，她恐怕她遇人不淑，染上不良的习气。祖母的防范，现在看来，仍然有现实意义，不管是俄罗斯，还是中国，抑或其他国家，都面临着这样一个危机，那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不信任，对一切错乱的规则表示担忧。当然无论在什么地方，类似娜丝金卡的祖母这样的严加防范常收效甚微，因为一颗跃动的芳心是无法栅栏而阻。她家里来了一个房客，这房客是一个青年，两人很快成了和谐相处的好朋友。然而，房客要走了，要去莫斯科一年，娜丝金卡突然犯傻，接着一阵冲动，整理了包，跑到房客那里，说要他带她走，她不愿过着让别针钉住的生活。房客感动之后，还是拒绝了她，说自己没有能力，现在还很穷。于是双方约定如果他一年里赚了钱，就一定回来娶她做妻子。一年很快过去，房客已回来三天了，没有来找她。她很失望
我听了她的故事，既替她惋惜，又因为她另有所爱而沮丧。从故事的逻辑性、严密性上说，这些情节的设置几乎没有漏洞。出现了房客，虽然有些突兀，但细细一想，发现这样的安排情有可原。姑娘跟祖母在一起过日子，可说是生活在情感的沙漠里。一派汪洋大海，一旦遇到一艘小船，她就会视作改变命运的契机。房客事件也为她独自在栏杆边哭泣提供了理由，她除了祖母，再没有人可以说话了，能够托付自己心事的，只有悠悠向前方流去的涅瓦河了。这些情节安排得非常逻辑、妥帖，又精细自然。即使她先前跟祖母学过法语，作者也不放过，不让这成为闲笔，而是为以后与房客(他带来了许多法文书)交往铺下伏笔。如此丝丝入扣地安排结构，几乎和官窑瓷器的造型设置没有什么两样，官窑瓷器的装饰都必须讲究一个理由，如果一件瓷器出现个突兀的小装饰，那么必定在其他地方会做出呼应，这种处理其实就是小说中的细节伏笔，娜丝金卡已有男友了，但我还是想帮助她，我建议她写信，设置一些既不碍自尊、又能达到联络目的的理由。信发出了，但不见回音，娜丝金卡气馁了。第四个夜晚，我向她表示了我的爱，娜丝金卡非常感动，称赞我是个好人，明明知道她爱着别人，还热情地帮助她。她于是不停地问，你为什么不是他呢?她又充满感情地说:“您不要认为我水性杨花，不要认为我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忘掉和背弃了他，我整整一年热恋着他，可以向上帝起誓，我从来没有，无论什么时候也没有对他不忠实过，甚至连这类念头也没有过。可是他鄙视这一切，他嘲弄了我，随他去吧。”由于我不断表白我的爱，她终于同意了，心情非常复杂地决定要我搬到她那儿去住，成为新房客。
我心花怒放，没料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上帝对我的恩赐。就在我俩商量着今后的生活时，一个年轻人走过我们身边，突然，他停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我们，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娜丝金卡颤抖地低声说，这是他。娜丝金卡!娜丝金卡!是你吗?我们背后响起了呼唤声，同时年轻人朝我们走近了。娜丝金卡先是迟疑片刻，之后突然惊跳起来，挣脱我的手飞似地迎着他跑去……我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目瞪口呆。她拉起他的手，将要投入他的怀抱，忽然她又转身，一下子飞落到我身边，快如疾风闪电，我还来不及清醒，她就双臂紧搂住我的脖子，用力地、热烈地亲吻着我，一个字没说，飞快地跑到他面前拉住他的双手，拖着他一起去了。这一个来回，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但却显示了合理性，先让读者提起了心，之后又缓缓地落了下来，平稳过渡。这就像有些设计大胆的官窑瓷器，安置了一个突然的配件，或者来个夸张的处理，局部看来有些刺眼，但看总体构思，还是符合造型的平衡原理。
《白夜》(漓江出版社，王庚年译)是一篇构思很巧妙的小说。起初，我英雄救美人得以成功，依这样的套路走，通常我与她会发展下去，但是交往还未继续，故事突然拐弯了，原来她另有所爱。她在河边哭泣是因为想念情人。如今她盼望的情人不会来了，她十分失望，我正好“有机可乘”，如果小说在此结束，也没有什么错，但作者是个一流的工匠，在这一件可能成为民窑的工艺品上使了几笔巧雕:情人意外地出现了。平常的工艺品顿时跻进了官窑的行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