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诗
当我还是山谷里一枚小小女孩的时候,我以为世上最浪漫的是蝴蝶,它们总是在百花丛中舞着舞着,把自己舞成花间仙子。
长大后才懂得,最浪漫的不是蝴蝶,而是我那个以养蜂为生的姥爷。姥爷不会飞舞,也不会开花,但姥爷的蜜蜂会采集花粉,酿造蜂蜜,而姥爷则总会在花海中寻觅或搭建美丽迷人的小屋。
在幽静的姥姥的山谷中,就数姥爷最关心、最熟知花开的消息了。哪里花开,姥爷便会带着蜜蜂向哪里出发,在哪里安身落脚。
养蜂人居无定所,随遇而安,往往并不好寻访,不过,“云深不知处,只在花海中”,欲知姥爷近日住在哪里,只需循着大片盛开的花海,找到藏身于花海中的小屋便可。
一到暖季,山谷里的鲜花便一片接着一片盛开,杏花桃花开过,苹果花梨花开了;洋槐花开过,柠条花苜蓿花开了;豌豆花荞麦花开过,葵花开了!
于是,整个暖季,姥爷都逐花而居,住在一片又一片的花海。
有一年春天,姥爷带着大箱大箱的蜜蜂,居住在被大片大片花海包围的小土屋(谷里废弃的果房,曾供看守果园之人居住)。
土屋旁长着几棵正开花的高大洋槐树。祖父每日忙着打点蜜蜂与蜂蜜的时候,我独自攀着梯子爬上屋顶,在屋顶懒洋洋地躺下去。
仰头去看一树一树的槐花盛开,去看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来,去感受甜甜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然后我在花与香的世界里惊喜地醒着,或者甜蜜地睡去。
七月份向日葵盛开,祖父居住在被一望无际的葵花掩映的小木屋里。木屋是附近农家头几年搭建的看瓜房(农人为看守成熟的西瓜而搭建的田间小屋,夜晚住在小屋里,以防西瓜被偷)。
而今闲置着,主人极乐意让朴素善良的养蜂人住在里面,而我则极乐意在葵花盛开时跟着姥姥一起去花间小木屋探望姥爷。
金黄金黄的葵花整日面对太阳绽出明亮的微笑,胖乎乎的蜜蜂怀着美好的心情,嗡嗡地哼着歌曲打屋顶飞过。我飞快地爬上屋顶去捕捉蜜蜂,但蜜蜂转瞬间便消失在葵花之海。
赤脚走在空荡荡的屋顶,才发现屋顶上铺了厚厚一层阳光,暖烘烘的,亮晃晃的。踩着阳光向远处眺望,看见祖父慢悠悠地在葵花之海里走啊走啊,仿佛永远也走不出花海。
又一年,山谷里养蚕的姥姥带着幼小的我,赶着悠悠牛车,穿过大片春天去探望花田里的姥爷。姥爷把我们安置在一所靠着碧绿山丘的大草房(用木头与坚韧干草、防潮布搭建而成),用浓稠的蜂蜜拌炒黄米招待我们。
姥爷说,人们把蜂蜜吃下去,便是把大半个春天吃下去了,把盛开的鲜花吃下去了。
按照姥爷吃蜜便是吃花的理论,那年暖季,我们有时吃的是果花儿,有时吃的是菜花儿,更多的时候,吃的是百花儿。
那时候,感觉自己的身子里也有一片花田,里面各种鲜花正在蜂蜜的嗡嗡鸣叫声里像阳光一样常开不谢。
以防姥爷派蜜蜂到我的心里采蜜,我并不把自己内心拥有花田的消息告诉姥爷。
姥爷倒也不曾发现我的秘密,他忙着看花儿,看蜜蜂,只偶尔看看我,或者看看姥姥。
姥爷看我时,像看一个含苞待放的花蕾,我便像花蕾一样笑着回看姥爷。
姥爷看姥姥时,像看一罐儿陈年老蜂蜜,姥姥便假装生气,嘟嘟囔囔数落姥爷:“我又不是蜂蜜,有什么好看?!”
但姥爷还是用蜂蜜一样的眼神看姥姥,也许在他的心里,姥姥就是一罐儿最浓稠而宝贵的老蜂蜜,值得一生一世去珍惜吧!
随着暖季逝去,冷季到来,百花渐渐凋零,山谷中落英缤纷,姥爷也并不很失落。
他早已把整个的春天、整片的花海,从容收藏进一罐罐蜜的甜里,留待荒芜的季节一日日慢慢享用,把每个寡淡的日子一点点变甜。
漫长冬季到来时,姥爷暂别那些失去鲜花掩映的小屋,安安静静回到山谷,踏踏实实陪在姥姥身边,吃粗茶淡饭,喝百花儿蜂蜜,日子过得艰苦却也甘甜。
隆冬时节,辛劳了一年的蜜蜂没有花粉可吃,姥爷便买了白糖喂养蜜蜂。
在最艰难的时候,姥姥会把自己私藏的几罐白糖从角落里拿出来交给姥爷,以帮助姥爷和蜜蜂度过难关。
春节前,一场白茫茫大雪覆盖天地万物,也覆盖了简陋的蜂房。姥姥跟姥爷捡了柴禾生炉子,炉火熊熊燃烧,渐渐烧暖蜂房。
姥爷在炉灰里埋上硕大的红薯,不一会儿红薯香味儿四溢。姥姥姥爷坐在甜丝丝的食物味道里一边看雪,一边讨论来年的花事。
“大雪兆丰年!”姥爷望着外面沸沸扬扬的大雪,说。
“明年的花儿一定开得好!”姥姥望着外面沸沸扬扬的大雪,替姥爷说出心里的话。
姥爷说,雪花融化后,将以水的形式,抵达一场盛大的花事。而蜜蜂们正待在厚实的蜂箱里,一口口吃着白糖,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蓄势待发!
转眼间,二十年的时光倏然远去。
窗外,又一个崭新的春天热情地拥抱了天地万物,一片又一片的花海即将相继盛开,想必住在山那边的姥爷,也早已得到花开的消息了吧?
不知今年春天,姥爷打算将自己的小屋安置在哪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