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天门市干驿镇月池村五组人。
语文课本里的流年
我感念中学语文课本,那是文学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壤,也承载了我们一去无影踪的青春记忆。
它让一个热爱写作的少年扎下灵感的根须,它开拓了一个生于乡野的学子稚嫩的视野。
我特别喜欢鲁迅的文章,也许是因为“鲁学”是显学,考试是重点,老师讲的特别深刻吧。
“大概该是伊对的”、“谣言很旺盛”、“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典型的鲁迅用语,迈着文白过渡期的拓荒脚步,貌似病句,又无懈可击,反而个性鲜明。现在的教材大量压缩鲁迅文章,或许有其时代必然性。但对于我,可能文学初心里吸收了太多这样的鸡汤,已经化为我的骨骼肌理,一辈子都会为之着迷。这种语言亦庄亦谐、耐人寻味、言近旨远、妙趣横生,具有简单文字下的深意,识别度极高。你只有读了超过一百篇鲁迅文章,你才会发现,鲁迅不仅仅是一个横眉怒目、执殳前驱的斗士,他更是学识渊博、充满人情味的现代名士。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吴妈好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说:“全湾的女人放到柳簸箕里,任他阿Q来择,比雍正翻牌子还霸气。”
我也很喜欢文言文,我们老师每次上文言文都很潇洒。走进教室,也不带课本,开场必说一句:“人家喜欢酝‘洋泡子’,我今天来酝‘古泡子’。”每当这时,我就会想到梁任公在清华大学上课时的开场白,“启超——没有什么学问。——但也有一点的。”
很多人不明白,刘兰芝多才多艺漂亮能干,为何会被休。我的老师提醒我们注意这句话,“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嫁来时间不短了吧,一男半女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一针见血。
讲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时,老师告诉我们,文学是要有生活基础的。柳永搞过这事,他就写得出来。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跟女生写情诗,就只会说,“爱情像一条小河huo,我想蹦下克ker,又怕撞破了脑壳kuo。”当时,每句最后一字,是用天门方言念出来的,很押韵,很有味道,至今记忆犹新。老师点化我们,失恋三次,定可成诗人。不过,又提醒我们,诗人都是有点神经质的,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真正的诗人没得好下场。
在这样一个老师的教育下,同学们对于文言文也能做到活学活用。
我班有一个体育生没来上课,老师叫我去找找。发现他躺在寝室。他向我诉苦:“我怕搞学习,就选择了体育生,谁知,更累!真是生无可恋。”我回去复命。老师正在讲《促织》,问:“找的人呢?”我说:“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中学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评判标准,对老师的评价往往是比较中肯的。化学老师毛中义,责任心强,工作很投入,教学效果好,深得学生喜爱。当年约三十岁,喜欢穿深色衬衫配蓝色牛仔裤,显得很干练。一次评讲试卷,难题已经讲完了。毛老师袖子卷至肘处,右手拿粉笔,敲敲左手上的试卷,声嘶力竭地问:“剩下的题还要不要讲?”全班齐答“要”。毛老师用右手背向上推一推眼镜,故作无奈地叹一声:“唉,总是把我不当数。”遇到这样的老师,学生会发自内心的崇敬与感激。刚好那时在学《左忠毅公逸事》,我们就叫他“毛中义公”。现在毛老师在华泰高中任教,是名副其实的骨干教师。
外国文学让人昏昏欲睡,印象深刻的似乎只有欧·亨利。
《警察与赞美诗》中,苏比被两个饭馆侍者摔在人行道上,“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像木匠在打开一把折尺”。老师说:“你们写作文,只会说把他打摊铺、把他打得爬不起来。你看人家写的,几有画面感,像看电影慢镜头……”
语文课本也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时候,比如峻青,明明有《黎明的河边》这样情节生动、思想性艺术性俱佳的作品,却偏偏弃而不用,选了《党员登记表》。我可以武断地说,现在记得内容的人屈指可数。
“过核桃园时,狗吠得很凶。敌人一定知道了。‘狗是汉奸!’有人这样说。大家笑了。”穿过鬼子封锁线,应该是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然而革命者无时无刻不是乐观的。文中还有一句话,经常出现在缩写句子这样的题目里。“我的那位那时不相识而且恐怕永远不会相识的朋友的热烈的握手和简单的告别话,使我的心里很久很久都不能平静。”“狗是汉奸”和这个拗口的长句让我记住了不会说脱口秀的周立波,记住了《娘子关前》。
1971年出生的天津的田晓菲和1968年出生的重庆的梁芒,他们发表载于语文课本的诗歌时只有14岁和16岁,我学这两首诗时17岁,我对他们敬若天人。后来又读了田晓菲写她与北大的不解之缘的《十三岁的际遇》,我知道她是少年天才,我们无法望其项背。现在五十左右的他们,一个是哈佛教授,一个是专业词作家。我呢?还是那个仰望星空的甲乙丙丁。
我珍藏着全套中学语文课本,就像珍藏着我所有的青春过往和少年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