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理
作者:刘庆邦
这一篇讲我亲叔叔的故事。
我爷爷奶奶一共有四个孩子,除了父亲、叔叔,还有大姑、二姑。大姑嫁到了蔡洼,二姑嫁到了洼张庄。您听听这村庄的名字,就知道我的两个姑姑嫁都到了“洼地”里。我们那里的人对蔡洼的评价是:蔡洼蔡洼,又菜又洼。姓蔡的蔡,怎么被说成了蔬菜的菜呢?当地人说一个人笨,或没本事,就用一个菜字概括,说那个人菜,菜死了,是个菜菇苔。村庄本来就洼,前面又加一个菜字,能有什么好呢!我大姑父被抓了壮丁,一去不回,杳无音信。我大姑到坑边砍柴火时伤了财主家的树根,被人家打了一顿。大姑一口气咽不下去,撇下两个孩子,年纪轻轻地就上吊死了。洼张庄被人编成了顺口溜:洼张庄,水趴趴,蛤蟆尿尿淹庄稼。二姑所嫁的丈夫是个做醋的,卖醋的。二姑父娶了二姑,又跟庄子里别的女人相好,着实让二姑吃了不少“醋”。两个姑姑的故事就不多说了,想起来还不够让我这个娘家侄子伤心的。再说,把姑姑写多了,就偏离了写叔叔的主题。
我叔叔曾当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赴朝鲜跟美国鬼子打过仗。听人说,说是志愿军,他磨磨叽叽并不愿意去。他说他没摸过枪,不知道怎样才能把枪放响,更不会打仗。动员他参军的村干部告诉他,放枪很容易,把枪的扳机一扣,枪嗵的一声就响了。不会打仗也没关系,上了战场就会了。干部说,当志愿军是很光荣的。不光他一个人光荣,全家人都沾光跟着光荣。叔叔说他不想光荣。咦,这样的态度就不对了,有些事情需要你光荣,你就得光荣,不想光荣也得光荣。叔叔这才说了实话,说出了他的担心,他说他要是死在战场上怎么办?这个问题嘛,上了战场,不一定就死。当然了,他如果为保卫国家而牺牲的话,那就更光荣了。
叔叔参军走后,我们家得到了一块长方形的金属牌子,上面的字是“军属光荣”。光荣的表现之一,是到过春节的时候,村里的青壮男人排成一队,集体给我们家的人拜年,对着我们的家门口三鞠躬。
叔叔是幸运的,他在朝鲜战场上经历了那么多枪林弹雨般的战斗,并没有把性命丢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停战协议一达成,他就活着回到了家乡。他不但活得很健壮,而且一点儿伤都没受。回到家乡的叔叔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叫退伍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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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既然回来了,年龄也不算小了,那就找对象吧,结婚吧,成家吧。在叔叔外出当兵期间,我的奶奶,也就是叔叔的母亲,生病去世了。给叔叔张罗找对象的事,主要由我母亲负责。我父亲呢,开始筹集建筑材料,准备为叔叔另盖两间房子,作为叔叔结婚用的新房。之前我们家只有两间半北房,还有土地改革时从地主家分到的两间草房。那两间草房是坐东朝西的西屋,在另外一个地方,被父亲用作养牛的牲口屋。在我们家的两间半堂屋里,住着爷爷、父亲、母亲、大姐、二姐、我和妹妹,还支着锅灶,实在没有了叔叔住的地方,叔叔只好临时住在牲口屋里,跟牛住在一起。
有媒人给叔叔介绍了邻村的姑娘,让叔叔去跟人家姑娘见面时,叔叔开始调皮捣蛋,显出诡异的一面。去见面嘛,相亲嘛,叔叔应该穿得好一些,周正一些。从部队退伍时,叔叔带回了不少东西,有皮帽子、皮大衣、棉军装、单军装、毛毯,还有搪瓷盆、搪瓷茶缸子等等。倘若叔叔穿一身军装去相亲,那不是显得很威武嘛,说不定一见面就会给人家一个好印象,相亲就会取得成功。然而,叔叔好像对相亲并不感兴趣,甚至还有一些抵触情绪,他说相什么亲,开玩笑!去相亲时,他不穿军装,也不穿什么好衣服,而是专拣有补丁的旧衣服穿。头上呢,还戴了一顶烂了边子、散了篾子的破帽壳子,把自己弄得像一个稻草人,或者说像一个叫花子。叔叔的不可理喻就在这里,谁都不知道他是咋想的。或许他觉得这样装扮很好玩,可以吓人家姑娘一跳。或许他内心充满自信,想通过这样的穿戴考验一下人家的姑娘,试试人家到底识不识金镶玉。反正叔叔的思维有些怪,有些不大正常,于情于理都不大正常。人家姑娘,还有姑娘的家人,可不愿意跟他玩这样的游戏,可不吃他这一套,人家认为他不太精,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傻,是不是在战场上打仗见的死人太多了,精神受到了刺激。人家好好的姑娘,当然不会同意嫁给一个“稻草人”,姑娘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将闺女嫁给一个“叫花子”,叔叔相了一次亲,又相了一次亲,都以失败而告终。
叔叔从来都不听爷爷的话,一直跟爷爷对着干,爷爷让他上东,他上西;爷爷让他打狗,他撵鸡,爷爷对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父亲作为叔叔的哥哥,虽说比叔叔大十来岁,叔叔也不愿跟我父亲合作。某些事情他当面答应了父亲,说好好好,一转脸仍是我行我素。应该说我母亲对叔叔的婚姻大事是很负责任的,可不知为什么,叔叔对我母亲像是不大认同,叔嫂之间的关系有些半生不熟。后来我想到,也许因为我母亲的娘家在外地,叔叔对我母亲就有些排斥。
两次相亲不成,叔叔又不愿意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就没人再给叔叔介绍对象了。有人甚至在背地里说,吊着他,让他一辈子拉寡汉。
夏天来了,紫色的楝树花开了,明黄的丝瓜花开了。这天上午,二姐正带着我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玩,只见从院子外面来了一个妇女。我当年才两岁多,记性还不是很好,我隐约记得,那个妇女穿一身黑衣服,头上顶着黑毛巾,像传说中的老猴精。有些细节是二姐后来告诉我的。
“老猴精”问:听说你们庄从外面回来了一个退伍军人,他的家是在这里住吗?
二姐答:是呀,他是俺叔。
你叔娶新媳妇儿了吗?
还没有。
那我给你叔说一个吧。
你是谁?
我是东南严庄的,我给你叔说的那个闺女姓严,她爹的名字叫严老敬,我不知道她娘叫个啥。
二姐说:这个事儿你得跟俺家大人说,俺爹俺娘到西地里干活儿去了,我现在就去把他们喊回来。二姐说罢,拉上我的手,我们就一路小跑到西地里去了。父亲没回来,母亲回来了,“老猴精”由母亲接待,母亲就让二姐和我到一边玩去吧。
后来我才知道,“老猴精”给我叔介绍的对象名叫严凤兰,那个口称“我不知道她娘叫个啥”的“老猴精”正是严凤兰的亲娘。这个事情来得就有些奇怪,一个当亲娘的,跑到外庄,登门为自己的闺女找婆家,这是怎么回事呢?一般来说,就算急着给闺女找婆家,也应该托一个媒人去牵线哪,她为何要隐姓埋名亲自出马呢?她这种做法,按现在的说法,有些推销的性质。怎么,她的闺女推销不出去了,眼看要砸在手里了?难道她的闺女有什么毛病,是豁子还是麻子呢?是瞎子还是瘸子呢?原来,她的闺女曾经“销”出去过,“销”的对象还不错,是一个在镇上供销合作社当干部的人。那个干部把她的闺女试验性地使用了一段时间,发现她闺女好吃懒做,对自己的母亲也不好,就坚决地和她闺女离了婚,把她闺女退回其娘家去了。是货都怕退,一退就难免产生负面影响。“老猴精”大概真的怕闺女砸在自己手里,怕托了媒人,媒人不给她的闺女添好言,就亲自上台,去我们家上演了那么一出亲娘为亲闺女说媒的戏。
我叔叔这头儿呢,大概觉得玩游戏玩得差不多了,出怪相也出得差不多了,如果再把恶作剧做下去,有可能真的找不下老婆了,真的要拉寡汉了。及至见到严凤兰,叔叔见严凤兰眼睛大大的,眉毛黑黑的,辫子长长的,眼前一亮,感觉不错嘛,相当不错嘛!这样的严凤兰,如果穿上一件长裙子,恐怕比朝鲜的姑娘也不差吧!至于说严凤兰好吃懒做,这没什么嘛!谁不爱吃好吃的呢!谁不想少干活儿呢!叔叔的怪异再次表现出来,人家给他介绍的黄花闺女,她不认真对待,一个浑身穿黑衣服的“老猴精”,把一个被人休过的女人推销给他,他却点了头。
这时候,我们家里的大事情都是由父亲操办。爷爷逢集到街上听小戏,背集在村里找人为他念唱书,乐得享受清闲。而我父亲呢,是个曾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是遇事有成算的人,愿意把家里的事管起来。既然叔叔愿意娶严凤兰为妻,父亲就为叔叔定了结婚的日子,是在秋后。到那时,庄稼收完了,麦子种上了,天气凉快了,人们消停了,正好可以为叔叔举办婚礼。更重要的是,再过两三个月,父亲准备为叔叔盖的两间新房就可以落成。届时把新娘迎娶进新房里,岂不是两全其美!
然而,麦子刚刚收完,夏天还在盛头上,离秋后还差得很远,离叔叔第一次见到严凤兰也就十来天时间,严凤兰就迈开双脚,主动到我们村找叔叔来了。当然了,陪同严凤兰的人,也可以称为送亲的人,还是有一个的。这个人不是严凤兰的娘,是严凤兰的大弟弟。严凤兰的大弟弟背着一个用床单包成的包袱,就把他姐姐给叔叔送来了。他大概打听到了叔叔住在哪里,没把他姐姐送到我们家的堂屋,而是直接送到牲口屋里去了。
叔叔把严凤兰来到的消息对我母亲说了,母亲说:快让他们到堂屋里来吧,待在牲口屋里算咋回事!天快晌午了,我马上给他们做饭吃。
叔叔大概是“金屋藏娇”的意思,他说:我看在牲口屋里挺好的。这样吧,等你做好了饭,我给他们端过去。
母亲做的午饭是捞面条,做的菜是黄瓜拌荆芥。母亲把煮熟的面条在井拔凉水里一过,浇上蒜汁儿一拌,上面放上黄瓜菜,盛了堆尖一大碗,让叔叔给严凤兰的大弟弟端去。母亲特意跟叔叔交代说,严凤兰的大弟弟是送亲的人,是客人,这第一碗饭先让客人吃。叔叔说好的。
叔叔端着饭碗走出院子,刚转过墙角,他大概闻出面条的味道不错,停下脚步,竟自己先吃起来。他吃得狼吞虎咽,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碗捞面条儿吃了下去。叔叔就是这样不讲规矩,不按规矩出牌。当他把空碗送到我母亲手里时,母亲有些怀疑,她说咦,吃得这么快!
叔叔笑了一下说:被我干掉了!
母亲不悦,说:他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家里来了客人,这第一碗饭应该让客人先吃才对呀,这是最起码的规矩呀!
叔叔不笑了,说:什么客人不客人,规矩不规矩,谁先吃不是一样嘛!我吃完了,你再给他们盛就是了。
严凤兰的大弟弟吃过饭走了,严凤兰留下了。留下了,就算跟叔叔结婚了。因为没有举行婚礼,就没有放鞭炮,没有拜天地,没有撒喜糖,没有喝喜酒,一切的一切都省略了。
但是,计划中的两间新房还没有破土动工,总不能让一对新婚的新人跟那头黄牛住在一起吧。黄牛在屋里拉屎,在铺上撒尿,一点儿卫生都不讲,新娘怎么受得了呢?父亲赶紧把牛牵出来,把牛槽搬出来,把牛铺清理得干干净净。并弄来新土,撒上石灰,用板砖把地砸平砸实了,才让新郎新娘进去住。
叔叔结婚时间不长,就开始闹事。叔叔和婶子早上都睡懒觉,不下地干活。那时人民公社还没有成立,各家各户的地都是自家种。我们那里的种地人长期养成的习惯是,天不亮就起床,就顶着星光,踏着晨露,到地里干活,干一阵子活再回家吃早饭。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做早饭,做好早饭,把早饭盖在锅里,跟父亲一块儿下地干活,该锄地就锄地,该间苗儿就间苗儿。叔叔和婶子早上不下地干活,到了该吃早饭的时候,总应该到堂屋里跟全家人一块儿吃早饭吧?母亲派大姐去叔叔和婶子住的地方喊一次,又喊一次。叔叔还在床上没起来,他先说等一会儿,又说让我们先吃。等我们吃完了早饭,父亲母亲又下地干活去了,叔叔才出动了。他的办法是,脱下自己的汗褂子,把母亲蒸好的馍收拾收拾,统统收拾到汗褂子里,兜起来就走了。除了把馍兜走,他瞅见一只碗里有腌好的咸蒜薹,就连碗把咸蒜薹也端走了,到南边屋里和婶子一块儿吃。
我们那里的午饭,多是做汤面条,一做就是咕咕嘟嘟一大锅。馍可以用汗褂子兜走,汤面条又是汤又是水的,用汗褂子是兜不走的。加上汤面条做熟后,不能在锅里放太长的时间,时间一长面条儿就朽了。吃午饭的时候,叔叔和婶子总该按时到锅灶前端碗吧?不,有时吃午饭他们也迟迟不到位。不知大姐看到了什么,她不愿再去喊叔叔婶子吃饭,母亲让她去,她眉一皱,嘴一撅,好像很为难似的。有一天中午,母亲又是满身柴灰满头汗地做好了午饭,让谁去喊叔叔他们两口子吃饭呢?喊他们吃饭是必须的,他们按时吃或不按时吃,是他们的自由。而母亲没有不招呼他们的自由。如果不招呼他们,母亲就输理了。母亲极其讲道理,极其遵守道理,她宁可不自由,也不能输理。母亲正好看见邻家有一位四爷从村街上往南边走,就托四爷顺便喊一下叔叔和婶子,让他们回家吃饭。
不一会儿,四爷转回来了,四爷满脸讥笑地对母亲说:你们只管吃你们的,不要管他们两口子。大白天的就光着个屁股,连一点儿脸面都不顾。牲口不在那里了,我看他们两个快把自己变成牲口了。四爷说着,可能连四爷都觉得不好意思,四爷的脸膛一下子变得红通通的。
叔叔之所以如此表现,是想分家另过。想分家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嫌我的父亲母亲生的孩子太多了。他们已经放出风来,说我们才不帮他们养那些孩娃子呢!村里人看出来了,闹分家是严凤兰的主意,叔叔点灯,严凤兰加油;叔叔在外边点火,严凤兰在后面煽风。
在关于分家的事情上,说来父亲的观念是传统的,也是保守的,他认为,越是弟兄们在一起,越是家里的人口多,越显得和睦,兴旺,幸福。他主张要稳定,不要折腾;要团结,不要分裂;要谦让,不要争吵。作为弟弟的哥哥,父亲想对叔叔有所照顾,不愿意让叔叔早早地分出去。知道的,是叔叔婶子想分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父亲把他们分出去的呢,这让父亲在面子上也不大容易接受。所以,父亲对叔叔的捣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跟没看见一样,听见跟没听见一样,那是相当的宽容和息事。
父亲不会想到,他这样做无异于对叔叔的放纵,终于有一天,叔叔把事情推向了极端,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天,叔叔和婶子还是不按时回来吃午饭。我们都吃完了,叔叔才来了。我们家喂有一头半大的猪,母亲正用糠糠水水在一个瓦盆里给猪拌食。人可以不按时吃饭,如果不按时给猪喂食,猪会持续提抗议。抗议的办法就是不断哼哼,甚至大声叫唤。一般情况下,等全家人都吃完了饭,用刷碗刷锅水给猪拌食比较合适,刷碗刷锅水浑浑的,里面还会有一点咸味,猪比较爱吃。可是,叔叔婶子还没有吃饭,还有小半锅面条在锅里盛着,母亲不能刷锅。那头一点都不顾脸面的蠢猪叫得声嘶力竭,实在难听。没办法,母亲只好把一些饭碗先刷出来,用没什么内容的刷碗水给猪拌食。叔叔走进院子,二话不说,搬起那块磨镰磨刀用的石头,朝猪食盆子砸去。石头的块头不小,恐怕有二十多斤重。叔叔一下子把猪食盆子砸碎了,里边的猪食溅了母亲一身一脸。叔叔的这一示威性的举动,显然是冲着母亲来的,石头虽没有直接砸到母亲身上,仍然波及母亲。母亲吃惊不小,跟叔叔吵了起来。吵架是一个热闹,听见母亲和叔叔吵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人纷纷出来看热闹。从院口路过的人也驻足观看。叔叔用石头砸猪食盆,是一种情绪的发泄。而在对待叔叔的事情上,母亲已压抑很久了,也需要发泄,母亲说:我做给你吃,做给你喝,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你凭啥这样对待我?让大家评评理,你凭啥拿石头砸我!母亲叫着叔叔的小名,骂了叔叔:我看你就是一只喂不熟的混眼狗。
叔叔和母亲对着吵。
这时父亲站出来了,父亲没有批评叔叔,没有帮母亲说话,反而让母亲住口,不要再吵了。父亲说:你们这样吵,不怕人家看笑话吗?
母亲正在气头上,气得已经有些刹不住车,她连父亲一块儿吵,说叔叔这样不讲理,这样欺负人,都是父亲给惯坏的。
当着那么多围观的人,父亲面子上大概有些下不来,大概要显示一点什么,他做了一样不应该做的动作。他这个动作把母亲给惹了。须知母亲是个内心很要强的人,是不好惹的,父亲却把母亲给惹了。他竟然动手打了母亲。他打的是母亲的头,打得有些不管不顾,在打母亲时,母亲发髻上带的银簪子把他的手给扎破了。说到这里,我有必要把父亲和母亲的婚姻简单交代一下。爷爷奶奶给父亲找过一个童养媳,因父亲长期在外边当兵不回家,人家童养媳就走了。在抗日战争期间,在父亲所在部队驻防的地方,有人给当军官的父亲介绍了我母亲。母亲见父亲一身军装,头戴大盖帽,显得挺威武的,挺精神的,就同意了。母亲当年十九岁,说起年龄来,母亲说她是属牛的。父亲说,他也是属牛的。既然都是属牛的,父亲正好比母亲大一轮,也就是大十二岁。大一轮就大一轮吧,那年头兵荒马乱的,闺女家的处境都是危险的,能嫁人就赶快嫁人。跟父亲结婚后,母亲才知道,父亲不是属牛,而是属鸡,不是比母亲大十二岁,而是大十六岁。母亲认为父亲没说实话,气得哭了一场。在这个事情上,父亲自知理亏,对母亲一直心怀愧疚。母亲跟随父亲当了两年太太,在新乡生下我大姐后,就带着大姐到了我们老家。老家的贫穷大大出乎母亲的意料,除了房子八下里漏雨,连做饭用的铁锅都漏水。母亲强烈要求父亲退伍还乡,要是父亲不还乡,她就走人。父亲退伍回家后,对母亲十分呵护。农忙时哪怕家里只煮一枚咸鸭蛋,父亲也要把咸鸭蛋切开,悄悄分给母亲一半。平日里,父亲连一句重话都不对母亲说,这日为了蛮不讲理的叔叔,父亲一时失去了理智,竟对母亲动了巴掌。母亲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她指着父亲说:好哇,你竟敢打我,我不跟你过了,我走!母亲说罢,抱起刚八个月大的妹妹,就走了。母亲的意思是要回到她的娘家去。
父亲定是收回巴掌就后悔了。他比母亲大那么多,年龄差距跟两代人差不多,平常爱护母亲唯恐不及,他怎么能动手打母亲呢?把母亲带到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穷得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母亲不但没弃他而去,还跟他同心协力,共建家园,他怎么舍得打母亲呢?父亲不能让母亲走。母亲的娘家在开封附近的尉氏县,离我们老家有好几百里,那时又不通汽车,母亲得走几天才能走回家呢!母亲身上没带钱,她路上吃什么呢?喝什么呢?怎么住店呢?父亲一定得尽快想办法把母亲拉回来。
叔叔见势不妙,悄悄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