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传来可疑的咳嗽伴着轻微的“咔哒”的一声响，我立马竖起耳朵，试探着喊一声：“老张……”，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是捏细嗓子拉长了声调的应答：“哎——”。我丢下手机，翻身下床，趿了拖鞋直奔客厅。
果不其然，老张装模做样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面前的茶杯后面余烟袅袅。看到我，赶忙起身，一脸媚笑迎了上来，将穿着背心案板子一样的后背撂给我。
他清楚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摆好了接受责罚的姿式。
像大猩猩一样弓腰撅屁股伸胳膊是他的招牌动作，一来可以保护他拿在手里的烟不致被我抢到糟蹋了，另一方面那样子很滑稽，与他内向的性格反差很大，会轻易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转眼变成玩闹，“噼哩啪啦”的巴掌落在他背上，也只是给他挠痒痒。
恨铁不成钢。我甩掉一只拖鞋，穿着袜子的脚冲他撅起的屁股就是一下子。他假装踉跄两步，顺势倒在沙发上，迫不及待地将那半截烟塞嘴里，紧吸两口，以弥补被我打扰白白冒掉浪费了的那几缕的损失，满足于豁出皮肉之苦换来的片刻享受。
老张对烟矢志不渝的感情，堪比守财奴之于金钱，情种之于红颜。
一起去商场、超市或医院，看他东张西望，继而两眼放光疾步而去，不用看都知道，那不是看见了美女，也不是发现了一张百元大钞，是那里立着块“吸烟区”的牌子；开车上高速，如果他说:“前面有服务区，你们去上个卫生间吧。”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他突然变得会关心人了，那铁定是他烟瘾犯了。家里来了客人，他殷勤地先递上烟。如果对方也是烟民，那皆大欢喜。说话间，几张嘴一起吞云吐雾，霎时就将家里变成了佛堂。全程他假装看不见站在一旁脸上堆着笑的我，眼里早已经有了杀气。看他眯缝着的眼睛里那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我恨得咬牙切齿。
年前休假在家，他感觉身体不舒服，去门口的诊所量了一下血压，被告知血压偏高，属中度高血压，再加上几年前他有过一次轻度中风的经历，我以为这足以成为督促他戒烟的理由。
我例举出看到的，听到的，网上的，胡编的各种心脑血管病后遗症的症状，比如口眼歪斜，半身不遂，植物人，甚至是送重症室就没救过来等等令人心惊胆颤的例子，连比划带表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看看他的反应，真是令人大失所望。根本无动于衷，一副听天由命的漠然神情。如果不是一张长着胡茬子饱经风霜的老脸，他大概会像孩子听了个鬼故事一样，追着我问：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反倒是我被自已丰富的想像吓住了。以他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挑战疾病，依然故我地抽烟喝酒吃肉熬夜，那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真要奔着那些症状中的某一项去了，房贷咋还?他儿子娶媳妇咋办?他坐轮椅上我搬不动咋弄?
老张在南疆工作，在他堂弟的公司做事儿。一年回来不了几趟，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堂弟生意做得很大，老张完全可以留在本市的分公司，不用舍近求远，而我却极力怂恿支持他去南疆。有一次遇见堂弟，他一边和我寒暄，一边满腹狐疑地打量我，想以他精明有洞察力的眼光看穿我除了贪财之外的另一种不好描述的居心：“嫂子，别把钱看得太重。你们还没到那一步(指感情破裂)，两口子有事了多沟通，身体健健康康比啥都强。”我嘴上唯唯诺诺附和，心里却想:你那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只知其一，哪知其二?
老张年轻时是一名跑长途的货运司机，抽烟不要命就是那时养成的恶习。长年在外奔波，每天进出饭馆旅店是他的日常，饮食起居有人伺候成了习惯，久而久之培养出了“上帝”的独有气质。回到家，这角色还是不容易转换过来，老是搞不清我和女服务员的关系。他始终坚信，在家和在外面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家里没饭吃没干净衣服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没给钱。给了钱情况还没好转怎么办?那就得换地儿。小区门口各种配套设施很完备，不愁没地方解决。我有很严重的鼻炎，闻到花香，吸入微尘，瞬间就能喷嚏大作涕泪交流，而家里偏偏就供着一尊烟不离手的神仙。
侍侯烦了，忍耐久了，就生出个半真半假丧尽天良的心愿:“老天有眼，让哪个寂寞难耐的老富婆把你给包养了，给我生活费就行”。很不走运，老张没等来富婆的垂青，却遭遇了机械运输行业的寒冬，被不景气的市场敲碎了饭碗。那段曰子那烟抽得比平时更凶。
吉人天相，懒人多福。卖了车失了业的老张没郁闷多久，就被一直关系不错，已经羽翼丰满的堂弟给收编了。稳定有规律的生活实在是利于一个人好习惯的养成，挖掘出一个人潜藏的能力。老张终于在近知天命之年，学会了做饭洗衣泡茶打鞋油，基本实现了生活自理，让我这个总把他比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差点撺掇他卖身养家的邪恶女人对他刮目相看。www.meiwenjx.com
让一个身体出了问题，集许多不良生活习惯于一身又缺乏自控能力的人独自在外生活，无异于把一辆到处是毛病的旧车派出去干活，心是老提着的，就怕哪天真的趴窝。
人对于某样东西过分依赖，源于没有更有吸引力的体验取代它。对一个抽烟的男人来说，最合法最能和烟的诱惑相提并论的，莫过于美食。在一个曾经的大车司机的食谱中，最过瘾最解馋的莫过于各种肉：红烧肉、大盘鸡、手抓羊肉，找不到瓜果蔬菜的影子。这也是没有家族病史的老张先于长辈患上这种让人心塞的病的原因之一。
将一个橙子洗干净切好，拿出两牙儿，和一根剥好的香蕉一起放盘里端给他。
“不吃”。他捧着手机斗地主，头都不抬。
“吃掉”。感觉出了我态度的强硬，知道这是在“治病”，只能接过去。
看他将美味的水果吃得像节食的女人浅尝辄止，又像喝中药般皱着眉勉强咽下，真是造孽。
知道他从来不吃甜食，煮了碗汤圆，盛出三颗给他:“花生馅儿的，好吃着哪。”
“不吃，拿远”。
“今天元宵节，吃元宵，团团圆圆，图个吉利”。他对传统的东西向来笃信，没拒绝，接过了碗。
一会儿，他笑眯眯地端着碗来找我:“还有没有?:”
初战告捷。咱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如果每天这样，他起码可以少抽很多根烟，戒烟还是有希望的。
下了班往家走，电话响了。听起来老张心情不错:“下班了吗’?到哪儿了?吃啥饭呢?我做。”
经常对人说一个人过日子好那是因为过惯了婚内单身的生活，这有人做好了饭等着，还是感觉蛮幸福呢。他明天的飞机，心里竟还涌出些不舍。
老张的声音更加温柔:“……上来时买盒烟哈……”。www.meiwenjx.com
“滚！不管！”话音没落，食指已点在了红色的挂机标识上。
作者简介：
九姨，女，原名俞建玲。一个努力想让阅读成为有趣儿有意思的饕餮享受的码字爱好者。现在乌鲁木齐某物业公司工作。来源《墨安闲语》